山上有个亭,
亭边有棵树,
树上无树叶。
深冬了。
山林死寂。
鸟羽难寻,人踪难觅。
秋落的树叶枯烂在泥地里,发出腐烂的气息。
如此苍白。
人世间的一切都在这死寂中默默地轮回。
春去秋来,山移河改。
多少飞禽走兽刹那间变成了走兽飞禽。
可终究还是死寂!
在这死寂中透着一股阴冷,由下而上。
预示着不可知的未来。
是残忍,亦是温存?
不知什么时候开始,林间出现了一只茕茕孑立的鸟。
她每天都望着西方,像是在等待什么。
不知过了多少年年岁岁,岁岁年年。
她的羽翼一日比一日稀薄,怕是过不了这个冬天了。
可在这个深冬的某一天,终于飞回了一只鸟。
寒冬,山林,死寂,阴冷。
一切似乎明亮起来。是一种悲凉的明亮。
我们姑且称那只刚飞回的鸟为“他”。
寒冬腊月的,怎么会有鸟儿飞回呢?
据说是:尚有情未了。
她哆哆嗦嗦地说:你知道么,我一直在等你!
不知道是因为寒冷呢,还是因为她的话,他打了一个寒颤。
她接着说:我坚信你会回来。为了这个信念,我在最寒冷的冬季都不愿离去。
他说:然这世界有多少爱可以重来,又有多少鸟值得等待呢?
她的眼里顿时有温暖的眼泪滴落。
瞬间,天空便下起了一场旷世难遇的雨。
寂寂,静静,茫茫地落了下来。
她抬头,望着远方的雨雾,若有所思,又仿佛心不在焉。
她说:冬天已经过去一大半了,春天不远了。
他用自己宽大而温暖的羽翼包围了寒冷的她。
他说:这一次,我决不放手!
她在他的怀里,微微地,憔悴地,满足地笑了。
她说:你的情,我来世再报。
他深情而痛苦地看着她。
他看见她眼里一笑而过的瞬间明亮。
有一滴温暖的眼泪滑过她的脸颊。
然后,黯然。
世界又恢复死寂。
春去秋来,山移河改。
不知又过去了多少个岁岁年年,年年岁岁。
奕一个人开始了孤独的旅行。不知道要去哪里。象一只无名的鸟,遥远的,孤独的,自由的。
临走时,许说,让我陪你一起去流浪。奕摇摇头。
当某个地方只剩荒凉时,那里的人也已经不需要留恋了,包括许,这个一直爱着奕的男子。
深夜里车轮与铁轨的摩擦声显得很突兀,奕觉得这声音有点撕心裂肺,同时又感到莫名的刺激。奕想象着自己与车轮摩擦着,血一滴一滴渗进生锈的车轮,喉咙里发出尖锐的嘶叫声,因枯萎而失去色泽的长发随着风朝着各个方向散乱去。奕的嘴角浮起一丝冷笑。
奕不知道火车行驶的方向,她也不会关心。她带着的信用卡里有父母遗留的一笔巨款。
清晨,天蒙蒙亮的时候,火车到站了。奕跟着人流下了火车。在火车站的出口,有很多等得惴惴不安的人们。奕看见他们焦虑的眼神,心底就掠过一丝疼痛。他们在等着谁,谁又在等着我?没有,没有人。
奕走了出去,大约走了10步左右的时候,奕回头看站名,是A城。奕想A城的沙多么,也许可以学鸵鸟把头埋进沙里。可是奕没有看见沙,因为沙吹进了眼里,太近了,所以看不见,就象许。
人群中,A Whiter Shade of Pale的音乐响起,那是奕为自己的手机编的铃声,是Sarh Brightman的曲子。
奕,你现在在哪里?是许。
奕突然觉得自己依然不是自由的,奕为这个发现感到恐慌,甚至有点恼怒。
许,我不是你的附属品,我也不是小孩子,所以,请你给我自由,好吗?奕说完就挂了电话。
有时,许的关心已经变成了奕的累赘。许是永远不会了解奕的。他们是不属于同一世界的人。
奕随手买了一张旅游图。然后拦下一辆TAXI去A城最著名的山。上海的山充其量只能是一拓堆砌的泥土,所以奕一直很向往山的高度。
姑娘,你不是本地人吧?司机开始搭话。
奕从后坐的反光镜中冷冷地看了他一眼,没有答话。奕有着上海女孩固有的冷傲。
姑娘,你一个人来A城旅游,不怕危险啊?
奕还是没有说话,她把目光转向窗外。深秋了,路旁梧桐的叶子开始大片大片地掉落。奕理理被风吹乱的长发,发现手指上竟有缕缕发丝缠住。母亲曾说,头发掉落的时候就是冬天临近的时候。这个冬天会冷吗?奕不知道。
在山顶望着夕阳的时候,奕突然想留下来看看A城的雪。奕已经很久没有看到雪了,上海很少下雪。
A城的夜降临的很早。奕马上就消失在了这陌生的夜色中。酒吧里有激烈的音乐,有浓烈的烟草味,有嘈杂的人声。每个人的神情都有一种冷漠,奕觉得只有在这里才能得到灵魂的歇息。
奕不认识他。奕看见他的时候他一个人坐在吧台上喝着Whisky。远远看去,这个男人的脸有着很完美的轮廓。眼神里有奕欣赏的淡然的冷漠。奕走了上去。
可以带我回家么?奕的神情虽然憔悴不堪,可是语气却有点挑逗。她知道自己在干什么。
男人用锐利的眼神盯了奕一会,然后不说一句,抓起奕的手就往外走。奕感到强烈的刺激,因为她知道自己的言行会带来陌生的不可预知的状况。但是她不后悔,甚至有点高兴。
奕是足够放纵的。
男人把奕带上他的摩托车,然后飞快地驶进了A城朦胧的夜色中。街旁昏暗的灯光在疾速的风中一闪而过。奕把被风刮得疼痛的脸轻轻地贴在了这个陌生男人的背上。然后紧紧抱住了他。奕感到自己的眼眶里有一颗温暖的眼泪被风吹落,然后又恢复寒冷。
他独居在这城市的一隅。奕在他的床上倒头便睡,象一个刚出生的婴儿,对于这个陌生的世界一无所知,也没有任何防备。奕早已没有家了,所以世上处处都是她的家。
半夜醒来时,奕发现这个男人正看着她。身上盖的被子,陌生而温暖。奕这时才惊觉自己是在一个陌生男人的家里过夜。
你需要人照顾!他的话如他脸型的线条,简洁明了。
奕忽然想爱他。她俯过脸去,抱紧他,疯狂地吻他。想渴求一点真实的拥有,可是奕兀然发现自己的心依然是那么的空虚与寂寞,象一只鸟,在空气中游荡,无法停息。
我想留在这里过完这个冬季,可以吗?
奕不明白,为什么他会答应她的这个荒唐的要求。但事实的确是他答应了。
树叶终于停止了掉落。奕的头发因为脱落而变得稀少。冬天终于来了,感到冷了。
奕在黑夜里醒来时总是发现这个陌生的男人抱紧着她。两个人的体温比一个人的暖。
在冬季横扫这个城市的过程中,奕生了一场病。病得很重,奕在持续不退的高烧中,连续做着噩梦。梦见许来带她走。梦见父母没有一丝血色的眼睛。梦见自己从几千米高的天空中摔落。然后,奕就醒了。
他在她的床头轻轻地睡着。他的脸因为过度劳累而显得苍白。奕在无助的感动中突然地就哭了。在这个陌生的城市,是什么让这个陌生的男人为自己甘心付出?奕的泪水终于抑制不住地象决堤的洪水般袭来。
奕,不要再有泪水,不要再有伤痛,忘记过去,我要你微笑。他醒了,将泪流满面的奕拥在怀里,然后慢慢地吻去了奕所有的眼泪。
奕对着他展现了一抹轻轻的有点苍白的笑容。奕对这个世界早已不存什么希望。当初,放纵自己跟着这个男人回家,只是想看看这个男人会如何把她弄的支离破碎。奕想象过类似强奸,拐卖之类的可能性。但是奕放任这种可能性的发生。奕不想珍惜自己,只想经历所有的痛苦不堪。可是,奕从来都没有想过,自己的放纵竟然会带来这样的结局。
奕,不要再折磨自己,为了我,请你好好珍惜自己。他的话总是直指人心。他不知道奕究竟发生了什么,可是奕觉得他知道她心里所有的脆弱。奕虚弱地点了点头,她愿意。
奕病愈后不久,A城就下了一场据说是近几年来最大的雪。他带着她去江边散步。宁静的江岸上,奕在降落的雪花中翩翩起舞。晶莹的雪花落在奕的脸上,化作一滴滴水珠,沿着面颊慢慢滑落,有一丝尖锐的冰冷。
我不喜欢看到你的脸上有泪水,即使是雪花融化的水也不能在你脸上停留片刻。他过来擦掉奕脸上的水。
奕第一次想到了永恒。
深冬时节的某个下午。他还没有下班。一个女孩突然打电话来找奕。约在一个咖啡馆见面。女孩的声音很柔和,但是奕感到一丝威胁。奕不知道她是谁,在A城,除了他,奕不认识其他人。可是,奕赴约了。
在幽静的咖啡馆里,面对奕坐着的女孩显然地有一张精心修饰过的无可挑剔的脸。而奕的脸永远是苍白的,没有任何粉饰。
你好。奕对她轻轻一笑。
我是他的女友。女孩直奔主题。
哦,是吗?奕静静地坐在那里,用勺子慢慢地搅拌着咖啡。咖啡在杯里均匀地转动,形成轮回。生命也是一场轮回。
奕对着她依然微笑。
如果不是你,他不会和我分手。女孩突然哭了起来。脸上的妆立刻就变得残败不堪,象一朵被揉碎的红蔷薇,却还有露珠遗留。
奕还是微笑着。如果不是爱到极致,女人又何尝不会吝惜自己的眼泪?
离开咖啡馆的时候,已经是黄昏了。奕没有直接回去。她来到A城市中心的一个广场,在拥拥攘攘的人群里漫无目的地穿梭。天空有鸟飞过。冬天了,哪里来得鸟?既然已经守住了半个冬天,又为何不再眷恋余下的冬天?也许,真的是太冷了,也许没有了伴,守的也只是寂寞。终于耐不住,终于往南飞。
凌晨回到家。他一直等着奕。
奕,你去哪里了,你知道我有多担心你吗?很疲惫的嗓音。
我要走了。
为什么?他提高了分贝。
没有为什么。我该走了。
你去哪里,你还有什么地方可去?!他极度震惊。
我曾说过,过完这个冬季我就走。我会遵守自己的诺言。奕淡淡地说,眼睛看着窗外。外面是漆黑的,偶有点点灯火亮起,但马上又熄灭了。象A城,注定只是奕生命中的一个驿站,她无法停留。
奕,为了我,请你留下。他终于妥协。
奕的手微微地颤抖了一下。她想起和他在一起的日子。遥远的寒冷的冬日,宁静的美丽的江岸,飘落的晶莹的雪花,温暖的诚挚的诺言,还有激烈的他的拥吻。奕相信这里的确有过一场爱情。
我知道你可以离开他,但是我不能没有他,我已经有了他的孩子。女孩的话不时地象利剑般直刺着奕的心脏。
她是个好女孩,你应该好好珍惜。我没有任何承诺可以给你。
他沉默了。
奕在第二天坐上了驶往上海的火车。火车在傍晚将近六点时离开。他没有来送她。奕早已习惯了静静地离去就象她悄无声息地来。奕象守住了半个冬日的鸟,终于也飞走了。
车窗外,倏地掠过山村里的灯光,象那个A城男人的眼睛,清澈而温暖。奕伸出手,握紧,再摊开,只有寒冷的空气。闭上眼,什么都没有。
是该回家了。
上海的冬日映在奕的心空象苍白的浅影。而他,终于远去。象一场烟花,绚烂过后只剩满目苍夷。象一颗流星,划空之后只有死寂的天穹。象梦境的尽头,一片模糊。只有记忆中的温存可以回味。
奕无声地靠在了许的怀里。终于从另一个世界里重重地摔落。
生命是一场轮回,而已。
在另外一个城市,A城。
教堂门口。
他等着他美丽的新娘。
眼神温暖而明澈。
他看见她缓缓地幸福地向他走来。
他牵着她的手:我会用一生来爱你,疼你,不管贫困还是疾病,让我来守护你!
他轻轻地吻了下去。
在闭眼的瞬间,一些遥远的记忆在心底闪过。
弥漫着雨雾的冬季,
死寂的山林,
稀薄的羽翼,
她眼神一笑而过的瞬间明亮,
她温暖的最后一颗眼泪,
还有那个上海女孩空漠的双眸,
提醒着他在今生沉沦的前世情缘。
他更深地吻了下去。
我愿意。
脸颊滑过一丝温暖。
那是他的眼泪。
问世间,
有多少爱可以重来,又有多少人值得等待?
世界在刹那间安静下来。
忘了曾经的狂想与期待。
奕在上海喧闹的街头。
拥拥攘攘的人群像流水般涌过她的身旁。
她把脸藏在自己的手心里,然后哭了。
惟有:
山依然。
亭依然。
树依然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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